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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針欹疑月暗,縷散恨風來·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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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章 針欹疑月暗,縷散恨風來·三

短短半年, 李郁蕭卻仿佛渡過幾年、幾十年,從前他心生疑問會想著去求證去追問,如今他心生疑問,只會默默記在心裏。

記在心裏,他卻無端有些分神。

穆庭霜又分析幾句,有意無意提及一些朝臣, 俱是穆涵留的人手, 有些明面上的清流和小一些的門閥世家家主,他也是這回才知道, 意思是這些人藏得可夠深的,陛下您可當心。沒想到他一擡眼, 怎麽看著小皇帝根本沒聽進去?看樣子是在發呆?

“咳咳, 陛下?”

“嗯?”李郁蕭眼睛重新聚焦,發呆歸發呆,一心還是能二用的嘛,“穆卿說新野鄧氏有三子在朝為官, 官至禦史中丞,仿佛與你外祖不大對付?”

是,穆庭霜一頓,是說了, 但那是表面的。鄧氏在禦史臺經營有方,表面是與穆庭霜的外祖裴越這個禦史臺頭頭打擂臺, 穆庭霜還曾經考慮過是不是可以收為己用,沒想到實際上卻是他爹埋的暗棋, 就是為著掌握禦史臺究竟有哪些人不服管不聽話。他耐心地講一遍, 眼見小皇帝一雙眼睛瞪得越來越圓。

“明面上和你外祖對立,如此一來, 對你外祖不滿的官員都要去他處報到,禦史臺便全在掌握?高啊。”

裴越李郁蕭有印象,面相很和善的一個老頭,簡直不像是禦史臺和廷尉的當家,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一美髯公,哪哪都不像搞檢舉揭發行刑律法的人。感覺是和譚詡長反了。不過另有一項他不很明白,他問穆庭霜:“朕記得去年阿荼進洛邑,正是你表弟裴玄帶家臣解救?”

算起來裴玄是裴越的親孫子,裴玄的府兵,那不就是裴越的府兵麽?

穆庭霜含蓄道:“裴玄性子跳脫,不大服家裏管教。”

噢,反骨仔啊,不聽爺爺的,反而跟表哥一起搞事,有意思,回頭召來見見。李郁蕭又問幾人,穆庭霜耐心地一一作答,他的聲音太清緩怡人,李郁蕭眼睛不自覺就又往窗外飄去。這時節氣候相宜,軒窗敞著,透過回廊門扉可遠遠瞥見荷西佳處外頭的小池塘。

穆庭霜再再再次察覺到他的走神,無奈喚他:“陛下。”

“嗯?”

“陛下不是說不願流連園景麽?”

“嗯,”李郁蕭不是不願意上心學朝政,而是……如此脈脈春光,他突然希望兩人不要談這些。似乎除卻這些公事無話可說似的。倒也不必說旁的,他情願兩人什麽話也不要說。望一望遠處的池子,他沒話找話,“朕瞧見池子裏有幾株枯荷枝子。”

穆庭霜說是去歲的殘枝,等再過兩月,盡數除去,新一季的種藕埋進去即可。李郁蕭想一想:“再過兩月,就是四月上?”

“是。”

他喃喃念道:“那也快了。”

堂中一時默默,穆庭霜叫他帶得也顧不上正經事,問他:“怎麽陛下很喜愛荷花麽?”似乎,點檢記憶,似乎並沒有罷?

果然陛下說沒有:“宮中滄池不種此花,因偶然想著,談不上喜愛。”

他另起一個話茬,牽著穆庭霜的手,彎著眼睛:“不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,是君子之花,與穆卿是正配。穆卿今日又正巧著青色,當真不蔓不枝,荷枝恰似卿。”

穆庭霜的手叫扯著,原本就既不敢回握也不敢全然放松,因此小臂隱隱發力維持姿勢,胳膊都要酸了,卻聽得這一句。無端一分赧然無限蔓延,手指頭尖兒只覺更酸,酸得發麻。這些隱約涉著風情的話,小皇帝究竟是哪裏學的?穆庭霜想或許應該斥一句陛下請莊重些,可陛下十分莊重,莊重又真摯。

他又漫無目的地想,府裏池中一直栽的荷花,兩輩子加起來看了三十多年,三十年只道是尋常,怎麽沒發覺,難道荷花真是如此嘉卉?

堂中兩個人,說不清,只談幾句各色花卉的種植時令,誰也沒說一句逾矩的話,偏偏氣氛暗昧難言,穆庭霜挨不下去,正待說些什麽請陛下松開他的手,忽然院外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。

不一時黃藥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:“陛下?陛下?”

李郁蕭往門口望去:“何事?”說了不許打攪,怎麽回事?

卻聽黃藥子聲音焦急:“陛下,宮中急報,羅美人胎氣浮動,不大好了!”

羅美人?李郁蕭心中一慌,羅美人的身孕萬事都是直接有請太醫丞,消息從不往棲蘭殿傳,有時遣黃藥子去看望,人家還不冷不熱地嫌煩,怎麽這回這麽著急?還跟著傳來宮外,可見是真的不大好。

李郁蕭騰地站起來:“回宮。”這可是原身唯一的姬妾唯一的血脈,可得給保住。

他不由分說領著黃藥子出去,並沒有回望一眼。因此沒看見堂中的一人,猝不及防手叫松開,還半擡在空中將落未落。

直過得好一會兒,這一人才慢吞吞放下手臂揣回袖子。他理一理袍袖,青衫扶疏,冉冉濯碧,真正不染一絲塵埃。

……

北臺漪蘭殿。

李郁蕭十分害怕:“她才七個月,就疼得這麽厲害?究竟怎麽回事?”他只匆匆看見羅笙一眼就叫趕出來在外殿候著,但只要一眼就能看見,小姑娘疼得臉上白得跟紙一樣,頭發濕漉漉,是冷汗浸透的緣故。懷胎十月,剩下仨月怎麽整?每天都這麽難受啊?

岑田己道:“回稟陛下,尋常妊者脈象應往來流利,應指圓滑,可羅娘娘的脈時有凝滯,按說應當是血虛之相,可觀面色卻又不見潮紅,這又是氣虛……”

李郁蕭打斷他:“說結論。”

岑田己幹巴巴地道:“氣血兩虛如冰凍三尺,非是一日之寒。可羅娘娘有孕以來就是臣在照應,從沒有相應癥狀,此番像是藥物所致。”

藥物?李郁蕭掌心一把冷汗,藥物?有人要害羅笙?他嗓子發幹:“有沒有大礙?”

“沒有,”說到這項岑田己卻胸有成竹,“羅娘娘雖然腹中墜痛,然而並沒有出血之癥,只需在慣常的用藥中添幾味白術、白芍、花鹿茸等拱氣補血的藥材即可。”

李郁蕭放心一些:“去,你只管去少府支來,”他又問,“七月算是月份較大,她這次……會不會影響生產?”

岑田己說應當不會,不過若是次數多了,或有早產之虞,李郁蕭心又提起來,說用得著的藥材列一列,都叫少府提前預備,又招來羅氏的貼身侍女,溫言道:“朕這幾日在看《詩經》,想著給你家娘子擇一個封號,叫她安心養病。”

擇封號,那是有爵秩的嬪妃才有的禮遇,侍女立刻明白,這是說你家娘子但凡平平安安生產,那保底是個貴人,侍女連忙應下進去傳話。

她帶進去好些外殿的宮人,想是進去報喜領賞,轉頭李郁蕭臉色難看下來,剛想叫黃藥子查一查漪蘭殿的日常飲食,岑田己忽然湊近一些低聲道:“說起羅娘娘的月份……臣鬥膽有個疑問,不知當講不當講。”

李郁蕭叫他有話直說,他左右看看,又猶豫片刻才模模糊糊道:“陛下方才說羅娘娘月份大,臣也覺著月份大,只是……不像是只有七個月。”

?李郁蕭起先沒反應過來,重覆道:“不止七個月?”

岑田己跪倒在地:“陛下恕罪,陛下恕罪,之前臣也沒診出來,但是、但是……月份越大,臣心裏頭疑影兒越重,如今羅娘娘的脈象,實在不像七個月,與尋常九個月的身孕倒更為相似……”

他又說幾個脈象術語,李郁蕭聽不太懂,但是意思聽得懂。

就是說羅氏的孩子是早在進宮前就有的?不能吧?人不是丞相府給挑的麽?能給挑個有身孕的女子?他第一反應,穆庭霜……知道麽。

岑田己又說也許是此番變故使然,李郁蕭定定神,覺得應該是這麽回事,就是這回不知什麽藥物害的。他又找到新的論據,因為古代進宮不是都很嚴麽?聽說要驗明正身什麽的,天家血脈豈容混淆,有孕的女子應該進不來。吧?

剛想再詳細問問,殿外一陣喧囂,內侍唱喏:“太後駕到。”

李郁蕭轉過身,看見姜太後帶著女尼和侍女疾步進殿中,他笑一笑若無其事:“母後也來了。”

姜太後略向他點頭致意,立刻問:“羅氏如何?”

這話原該太醫令答,李郁蕭卻搶先開口:“她忽然胎像不穩,像是什麽藥物所致,兒子正想著人嚴查漪蘭殿的飲食及一應物件。”

他看一眼岑田己,正如他所言,只是誤食藥物,旁的什麽月份有疑暫按下不表,岑田己知機,躬身貓在一旁諾諾不言。

姜太後一臉嚴肅:“宮中有人行巫蠱,查驗原是中宮職責,可是皇帝如今後位空懸,掖庭令也只有管束宮人之權,主子他們並不敢過問。敢問皇帝,此事皇帝屬意交給誰去查?”

這、這……一旦擡到“巫蠱”這項上,事態嚴重程度陡然上升,可是李郁蕭也知,絕不能姑息,今天給害得胎相不穩,明天萬一真出事怎麽辦?他沈吟片刻,道:“黃藥子總管禦前諸事,進宮也久,庶務詳熟,能堪此任。”

姜太後背著殿門逆著光,此刻側過身袖子往殿外一甩,面色愈加板正,語氣也愈加嚴厲:“誰最不願看見羅氏母子平安,皇帝心裏有數,一二黃門令丞如何查問。”

最不願羅氏母子平安?李郁蕭心知她說的是穆涵,可是穆涵並不在洛邑,餘下只有……不,穆涵也不會,這句準話他從前問過穆庭霜,他不信穆涵,但是他可以信穆庭霜。

姜太後卻不許他再遲疑,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:“不如孤來查。”

李郁蕭張口結舌,可是,他無從辯駁,宮中沒有皇後,於是太後管事,好像沒什麽不對。橫豎是他親娘,總不會害他吧。他點點頭:“勞煩母親為兒子操勞,那便叫各宮女史及掖庭諸令到長信宮聽母後的訓令吧。”

姜太後滿意頷首,又問岑田己幾句羅氏如何,夜間盜不盜汗,晨起逆不逆胃口等等。問的十分專業,至少比李郁蕭專業得多,李郁蕭只懂問個疼不疼,他一想也是,姜太後生過他和阿荼兩個崽,有經驗。姜太後又說到穩婆,叫太醫令和少府商議,挑一批精通保妊門的穩婆醫女,連同產難、產後門的也要提前選起來雲雲。

聽著是放心。李郁蕭也相信任太後查,總查不到穆庭霜,聽得幾句,又問內殿侍女,羅氏並沒有很想見誰,包括皇帝,得,杵在這裏反而礙手礙腳,他領著人回棲蘭殿。

……

此時的李郁蕭心頭有一些陰霾,可到底沒有很沈重。因為他並不知道,將後宮管轄全權交給姜太後,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後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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